李克曼教授舊藏一幀中文剪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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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克曼教授逝世十年矣。中外慕其名者,苦無追念之地。敝館近期所奉李克曼教授佚文,任路漫女史英譯,猶不足慰拊欽慕之思。

檢閱克曼夫人慨賜遺稿信札,揀獲一幀泛黃剪報,乃先生朋儕文船山 (黃載生) 昔年出於至誠所撰記誼識賞之文,題名 「一位熱愛中國的西方學者:記 『中國的陰影』 作者李克曼教授」,民國六十七年 (一九七八年) 刊載臺灣 「時報周刊」。

謹呈是文,以申傾企。

策展暨編輯室

李克曼教授追悼會紀念卡片。李克曼夫人張涵芳女士贈貽

學問風猷兼著於世,塵海中又幾人?學問得於勤進,風猷立於氣節,後者難臻,自可解會。幸五洲曠莽,萬國遼閬,縱徙離中土,浪跡異域,猶偶遇正大博學之士,其行誼足堪傾服一代。倘求之近世西方漢學界,有比利時李克曼先生。先生原名 Pierre Ryckmans,筆名 Simon Leys,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八日生,二零一四年八月十一日歿,逝世迄今十周年。

一九七八年李克曼教授英譯 「主席的新衣:毛和文化革命」 封面

先生通中西之學,其英、法文章及著述稱耀歐美、亞洲,其中不乏論涉中國文藝與政治。七零年代初,先生為首倡批判中共文化大革命之西方學人,時西方各界遍布左派人士,贊崇文革不遺餘力。一九七一年,中共策動文革第六年,先生以法文出版 「主席的新衣:毛和文化革命」(Les Habits Neufs du President Mao),一九七八年英譯本出版,名 The Chairman's New Clothes:Mao and the Cultural Revolution。海外國人固感欣慰,西方左派則撻責甚惡,先生不為所恫,一九七四年以法文續出 「中國的陰影」 (Ombres Chinoises),一九七七年英譯本出版,名 Chinese Shadows,揭發中共政權暴虐真相。

一九七七年美國出版李克曼教授英譯 「中國的陰影」 封面

英譯 「中國的陰影」 扉頁

英譯 「中國的陰影」 內頁

後若干年,西方左派終恍然徹悟,文革誠中國慘絕人寰之浩劫,而西方左派至今亦幾消隕。先生精翻譯,一九九七年出版英譯 「論語」,世譽為現代經典譯作。

李克曼教授英譯 「論語」 封面。李克曼夫人張涵芳女士贈貽

李克曼教授英譯 「論語」 內頁,李克曼夫人張涵芳女士簽貽

又好彩繪與插畫,間以篆刻自娛。暇時駕輕舟泛海,消遙天際,其志尚超邁俗流,特立獨行,百折不回。先生亦虔誠天主教徒,臨終前仍以工筆鈔釋 「聖經」 教義。

李克曼教授臨終前鈔釋 「聖經」 教義書冊,李克曼夫人張涵芳女士贈貽

李克曼教授臨終前鈔釋 「聖經」 教義書冊內頁,李克曼夫人張涵芳女士贈貽

李克曼教授臨終前鈔釋 「聖經」 教義書冊內頁詳圖,李克曼夫人張涵芳女士贈貽

西士評論先生著作之文字盈箱溢篋,不待復述。惟先生遺物見中文剪報一幀,乃民國六十七年十月二十二日 「時報周刊」 登載僑居美國之學人文船山所撰 「一位熱愛中國的西方學者:記 『中國的陰影』 作者李克曼博士」,時 「中國的陰影」 英譯本問世恰一年。先生慎存此幀三十六年,當會心良深,故錄全文以饗讀者。文曰:

「最近在台灣的報章上讀到李克曼博士 (台灣報章用他筆名 Simon Leys 音譯西蒙・列斯) 為陳若曦小說集 『尹縣長』 寫的序文,又讀到他在香港接受 『觀察家』 雜誌社的訪問記錄,便自然地憶起這位熱愛中國的學者來。

民國六十七年 (一九七八年) 十月二十二日,文船山於 「時報周刊」 發表 「一位熱愛中國的西方學者:記 『中國的陰影』 作者李克曼博士」 文章剪報,李克曼夫人張涵芳女士贈貽

「一位熱愛中國的西方學者:記 『中國的陰影』 作者李克曼博士」文章剪報詳圖一

我和李克曼博士只見過兩次面,想來大概是六、七年以前的事了。第一次見面時是在他香港的家裡,我的朋友邀我一塊去他家吃餃子,順便閒聊些中國文學、藝術乃至政治的種種事情。那天晚上客人很多,記憶中似乎徐訏先生也在座。李克曼博士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很典型的書生、瘦削、斯文,還戴著金絲眼鏡。他是比利時人,比文名是 Ryckmans,譯成中文是李克曼。他好像提過這個名字的來歷,但現在已記不起了。只記得當時的感覺是,這名字很有中國味道。但使我驚異的,卻是他那一口極標準的國語,使我這個 「南腔北調」 的中國人很覺慚愧。他的中文講得不只流利,選詞用字比許多香港的中國人還要準確得多。那天晚上我們單獨談話的機會不多,偶爾與他談起中國的古典、現代作家作品、畫家以及畫之風格,聽他滔滔不絕,如數家珍,而評述往往甚得要領,且獨有見地,就自然肅然起敬起來。在這個西方學者身上,我竟見到中國文化的光采,因此他留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以後才知道他著有中國十九世紀畫家蘇仁山的書,對中國文化的研究是花過苦功的。

一九七零年香港出版李克曼教授撰 「長春畫」 函套封面

一九七零年香港出版李克曼教授撰 「長春畫」 上冊扉頁與下冊封面

第二次和他碰面,是一個偶然的場合上,那是在香港一家研究所的圖書館中。我到那裏找些資料,而他剛巧也在,同他一起的還有比利時駐港的文化領事。他告訴我他剛從北平出來,他在北平待了半年,在大使館當外交官。他說他去北平的目的是想借此多了解中國和中國社會,但他在北平期間的活動卻頗受限制,而且甚少機會外出和民眾接觸,因此很覺苦悶無聊,為了不再浪費時間,便辭職不做了。他還告訴我他參加中共外交部組織的外國使節旅行團旅行內地的種種趣事。他說中共幹部把他們帶往預定安排的路線,那些做作的場景他看得厭倦了,因此在西安市參觀時他設法擺脫了一路跟隨的隨團翻譯,獨自一個人去逛西安的街道和當時還被封閉的寺廟,覺得很有趣,但回團時知道翻譯曾四處找他,其他中共官員也忙得團團轉。當他看到那翻譯滿頭大汗,一面倉惶的神色,便知道連累了那翻譯,心裏頗有歉意,果然在以後的旅程中,那翻譯便不見了。

「一位熱愛中國的西方學者:記 『中國的陰影』 作者李克曼博士」 文章剪報詳圖二

此外,我們還談起中共早期的首領瞿秋白,那時正被中共稱作 『叛徒』。我們都讀過瞿秋白被國軍處決前寫的那篇遺言 『多餘的話』,知道他對參與中共活動的後悔和厭倦。李克曼博士以為瞿秋白原是書生,以書生氣質而參加 『革命』,難免是一悲劇,此我亦頗有同感。讀 『多餘的話』,領會到他那臨死前之悔悟以及對生命眷戀之情,不禁有憐憫之感。但可惜是他一開始就走錯了路。除瞿秋白外,我們還談到中國大陸的文學。我介紹幾篇青年作家寫的 『毒草』 小說給他,請他翻譯,記得我當時提到有王蒙的 『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劉賓雁的 『本部內部消息』,李國文的 『改選』,宗璞的 『紅豆』 以及方紀的 『來訪者』,這些小說都曾大受批判,但我以為是罕有能反映中國大陸社會生活的小說。他當時似曾說考慮翻譯給西方的讀者,但以後他是否找到那些小說,也就不知道了。最近看到香港 『觀察家』 雜誌社連續幾期重刊這些小說,但評介者卻是林曼叔先生。我總希望李克曼博士還能擠出時間來翻譯,我以為是很值得做的。

一九八零年美國出版李克曼教授撰 「回憶片段」 封面

但以後我才知道他有更重要的書要寫。由巴黎第七大學出版的幾本他的書,都極有份量。他寫的有關中國畫家的二本書,用法文出版。其他幾本近期的書,如 『主席的新衣:毛和文化革命』、『中國的陰影』、『回憶片斷』,先後用法文、英文、日文、德文等文字出版,轟動國際學界。『紐約時報』 書評曾連續兩期長篇引介他的 『中國的陰影』。

在和他短暫的傾談中,我就很為他對中國的熱愛,和對中國文化的深刻了解所感動。看了他寫的書,更感覺他的熱情的真摯,在接受香港 『觀察家』 雜誌社編輯部訪問時,他說他寫 『主席的新衣』,是有感於西方對中共文革的報導和議論,和傳播系統對新聞封鎖及掩蓋真相而效安徒生童話 『皇帝的新衣』 中一個天真而又眞率的小孩子,揭破所謂皇帝的新衣其實是並沒有穿衣服的洋相。他說 『別人在事實面前三緘其口,我則要大聲地叫,指出那些大家看到而不敢或不願提起的事實。』 他這話是頗有道理的。目前西方研究中共的學者許多被中共牽著鼻子,只說假話,有的則是無眼光,無洞察力。因此更覺到李克曼博士這樣既保有 『童真』 而同時有洞察力和分析力的學者之難得。他說他在 『主席的新衣』 中只報導他眼見的真實,而在 『中國的陰影』 中已較多表達他個人的感想。我覺他的態度客觀,落筆也很是誠實。

在回答 『觀察家』 編輯問及他對目前中國大陸知識份子的處境和地位看法時,他說他認為 『中國大陸知識份子這一階層已根本不存在』,在毛澤東和中共歷次打擊中消失了。他以為目前那些所謂科學家,作家等等,其實是黨政機構的小職員,算不上什麼知識份子的。他心目中的知識份子是那些能負起社會批判者的神聖責任。目前中國大陸的那些所謂知識份子,除跟著權勢者的屁股叫喊口號或歌功頌德外,也實在是無甚功業,那實是 『幫閒』 之類的角色,與中國傳統中 『以天下為己任』 的士,和有峻嶒傲骨的書生難以比擬的。這種見解之深刻,是那些戴著有色眼鏡的西方學者最所欠缺的。

李克曼教授替陳若曦女士撰 「尹縣長」 作序

李克曼博士另一貢獻,是介紹中國文化給西方的讀者。他曾翻譯出版沈復的 『浮生六記』 和其他中國作家的作品。他研究評介中國國畫家蘇仁山、石濤、黃賓虹。聽說最近還在翻譯陳若曦小說之法文版。他對中國及中國文化之一絲不苟之孜孜不倦研究和推介精神,是很可寶貴的。他的長處,還在於他能集歐洲漢學研究傳統及現代中國研究之優點於一身,這便難怪他對中國研究,有如此特別的深度了。」

文船山 (黃載生) 撰 「邊際人雜思」 封面

文船山 (黃載生) 撰 「邊際人雜思」 內頁

文船山 (黃載生) 撰 「揹負時代苦難的人」 封面

文船山 (黃載生) 撰 「揹負時代苦難的人」 內頁

本文作者文船山,原名黃載生,一九四五年生,一九九一年歿,筆名另有海楓、王寒操、黃至範、黃隼,廣東海豐人。一九六六年畢業廣東省某大學,時文革爆發,先潛逃窮山僻壤,一九六八年再俟機逃抵香港。嘗任香港友聯研究所研究員,一九七五年赴美入密蘇里大學,後獲社會學博士。先後任美國俄亥俄州邁亞密大學研究員,密西根大學訪問學人。文船山為詩人、散文家、小說家、兼社會學家、當代文學史家與中共問題專家。著有 「海豐文化革命概述」、「廣州地區文革歷程述略」、「邊際人雜思」、「那半壁中國文壇」、「吃魷魚的社會學」、「揹負時代苦難的人」、「美國生活,中國情結」等。文船山撰有另一篇記李克曼教授文,題名 「用童真喚醒中國研究學界的李克曼」,一九八三年三月十三日刊載於 「中國時報」。

一九九九年澳洲出版李克曼教授撰 「天使與章魚」 封面

李克曼教授簽署 「天使與章魚」 內頁

李克曼教授簽署 「天使與章魚」 詳圖

克曼先生久居比利時與澳洲,兩地法統明定言論出版自由,故允容渠 「以天下為己任」,踐履知識分子天職。先生若身滯大陸,其清節焉能申展萬一?胡適之大使嘗謂海外人士當持仁閔之心面向大陸樊籠中之國人,不應苛責其言行云,以歐美、海外人士言,雖坐擁言論出版自由,仍不乏樂願媚附獨夫,為其張目,罔顧民瘼者。克曼先生見之,乃秉筆直書,作天下之喉舌,知其憤忿難平。四十六年後讀文船山舊文,猶感慨萬端。

李克曼教授與室張涵芳女士合影。圖片來源: 李克曼夫人張涵芳女士

 

連近目次:

「我為什麼翻譯浮生六記」與「談翻譯」,李克曼教授遺作

附加資訊

  • 標籤日期: 民國一百一十三年四月上旬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