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辜鴻銘者，多喜轉述其狂言詭舉，鮮及學問見識。口耳之傳，或能娛眾，惟難真知辜氏。辜鴻銘生劇變之世，目睹強權侵侮，而國人紛紛屏黜舊學，奉朔西學，不僅國土淪喪，文化亦即垂亡。遂以中、英、德文闡述儒學，著書抗逆，一介書生，力戰天下於五洲，何其沉痛悲壯！倘辜鴻銘見知數十年後，中共厲行 「文化大革命」 與 「簡體文字」，滅中國文化於殆盡，其憤忿又當幾許?

策展暨編輯室

晚清之士，能深諳中西政治暨文化而力抗西潮，能以中、英、德文撰書闡述儒家思想，能左右西方諸國輿論，其氣概幾吞四海五洲，辜鴻銘一人而已。

辜鴻銘先生遺影

余於初中，  先父馨菴公嘗賜辜鴻銘英譯 「論語」 自序影印四頁，並題跋文於尾。雖硬筆書寫，仍飽滿不苟，為其年過六旬之手迹，距今亦已四十餘年。跋文曰：

「辜鴻銘英譯 『論語』 自序。

辜鴻銘，字湯生，福建同安人，生於馬來亞檳榔嶼。留學英國愛丁堡大學，取得文學碩士，又德國萊比錫大學土木工程畢業，返國後，在張之洞幕府二十年，不滿於 James Legge 所譯之四書，乃自譯論語及中庸，發揚中國文化之精神，清廷賞予文科進士，任南洋公學校長。民國後，以效忠清朝，辭公職，僅任北京大學教授，戴紅結小帽，穿寬袍馬掛，並留小辮，反對胡適等倡導之文學革命。清末民初，中國三大翻譯家皆福建人，嚴復 (字幾道)、林紓 (字琴南) 及辜也。」

馨菴公賜並跋辜鴻銘英譯 「論語」 自序影印之一

馨菴公賜並跋辜鴻銘英譯 「論語」 自序影印之二

馨菴公賜並跋辜鴻銘英譯 「論語」 自序影印之三

馨菴公跋文特寫

辜鴻銘生於咸豐七年 (一八五七年)，歿於民國十七年 (一九二八年)。號立誠、慵人、東西南北人、漢濱讀易者、海濱下士、書齋名讀易草堂。英文名字早年有閩語音譯之 Koh Hong-beng 或 Kaw Hong-beng，後則沿用 Ku Hung-ming。精通馬來、泰米爾、英、德、法、拉丁多種方言，兼識希臘、意大利語。清史稿記其歷任官職：

「外務部員外郎，晉郎中，擢左丞」。

員外郎乃一閒職，官居從五品，後升郎中，官居正五品，又升左丞。大臣、副大臣下設左、右丞，今稱秘書。是以辜鴻銘自譯英語頭銜為 Secretary-Interpreter to H.E. Chang Chih-tung, Viceroy of Hukuang，即湖廣總督張之洞閣下之秘書暨翻譯。

辜鴻銘兩部中文著作乃 「張文襄幕府紀聞」，宣統二年 (一九一零年) 出版，「讀易草堂文集」，民國四年 (一九一五年) 出版。

「清流傳」 又名 「中國牛津運動事」 The Story of a Chinese Oxford Movement 封面

「清流傳」 又名 「中國牛津運動事」 The Story of a Chinese Oxford Movement 扉面

其三部英文著作乃 「尊王篇」Papers from a Viceroy's Yamen. A Chinese Plea for the Cause of Good Government and True Civilization，光緒二十七年 (一九零一年) 出版。「清流傳」 名 「中國牛津運動事」The Story of a Chinese Oxford Movement，宣統二年 (一九一零年) 出版。「春秋大義」 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民國四年 (一九一五年) 出版。

「春秋大義」 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 封面

「春秋大義」 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 扉頁

辜鴻銘雖擅德語，其德文著作，咸委專才翻譯。德文譯本有 「春秋大義」 Der Geist des Chinesischen Volkes und der Ausweg aus dem Krieg, 奧斯卡‧思密特 Oscar A. H. Schmitz 譯，民國五年 (一九一六) 年出版。「中國抗御歐洲論」Chinas Verteidigung Gegen Europaische Ideen, Kritische Aufsatze，慰禮賢 Richard Wilhelm 譯，阿爾方斯‧帕凱特 Alfons Paquet 輯，民國六年 (一九一七年) 出版。「聲聲哭泣，鑑視戰伐等事」 Vox Clamantis. Betrachtungen über den Krieg und anderes，海因里希‧納爾遜 Heinrich Nelson 譯，民國九年 (一九二零年) 出版。

「中國抗御歐洲論」 Chinas Verteidigung Gegen Europaische Ideen, Kritische Aufsatze 封面

「中國抗御歐洲論」 Chinas Verteidigung Gegen Europaische Ideen, Kritische Aufsatze 扉頁

辜嘗英譯 「論語」The Discourses and Sayings of Confucius. A New Practical Translation, Illustrated with Quotations from Goethe and Other Writers，光緒二十四年 (一八九八年) 出版。「中庸」 The Conduct of Life or The Universal Order，光緒三十二年 (一九零六年) 出版。

辜鴻銘與友合影，攝於一九二零年

辜鴻銘首部著作乃英譯 「論語」，光緒二十四年 (一八九八年) 上海別發洋行 Shanghai's Kelly & Walsh, Ltd. 出版。次部著作乃 「尊王篇」，光緒二十七年，一九零一年十一月至十二月間 「上海文匯報」Shanghai Mercury, Ltd. 出版。

賦梅花館藏有兩本光緒二十七年具簽名初版 「尊王篇」，一本民國十二年 (一九二三年) 具簽名再版 「尊王篇」，「華北正報」 North China Standard 出版。

光緒二十七年 (一九零一年) 初版 「尊王篇」 封面

辜鴻銘簽署光緒二十七年 (一九零一年) 初版 「尊王篇」 扉頁

辜鴻銘簽署光緒二十七年 (一九零一年) 初版 「尊王篇」 特寫

第一本光緒二十七年 (一九零一年) 初版 「尊王篇」，辜鴻銘以鉛筆寫曰：「作者持贈」With the author's Compts。揣二十七年所署。

光緒二十七年初版 「尊王篇」 第一章首頁

光緒二十七年初版 「尊王篇」 第二章首頁

「尊王篇」共五章，實九篇個別刊載報紙之文章，彙集一書。第一章 「願殉吾帝吾后，記中國人付予太后陛下其身其權之真情」，Moriamur Pro Rege, Regina! A Statement of the True Feelings of the Chinese People towards the Person and Authority of H.I.M. The Empress Dowager，撰於光緒二十七年，一九零一年一月至二月間，刊載於橫濱 「日本郵報」 Japan Mail，時八國聯軍已佔京城。第二章 「民之衛民，審思近代教士與近日暴亂」Defensio Populi ad Populos, or the Modern Missionaries Considered in Relation to the Recent Riots，撰於光緒十七年，一八九一年滬上，時陝西候補道周振漢刻布大量反洋教圖畫書，長江一帶仇洋民氣正熾。第三章 「中國善政良治之道，切實結語」For the Cause of Good Government in China, Practical Conclusions，撰於光緒二十七年，一九零一年，刊載 「日本郵報」。

光緒二十七年初版 「尊王篇」 第三章首頁

光緒二十七年初版 「尊王篇」 第四章之一首頁

第四章之一 「方今中國問題注釋之一」Latter-Day Notes on the Chinese Question, No. 1，刊載於一九零零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日本郵報」。第四章之二 「方今中國問題注釋之二」 Latter-Day Notes on the Chinese Question, No. 2，刊載於一九零一年一月五日 「日本郵報」。第四章之三 「方今中國問題注釋之三」 Latter-Day Notes on the Chinese Question, No. 3，刊載於一九零一年一月十二日 「日本郵報」。第四章之四 「方今中國問題注釋之四」 Latter-Day Notes on the Chinese Question, No. 4，刊載於一九零一年三月十六日 「日本郵報」。第四章之五 「方今中國問題注釋之五」Latter-Day Notes on the Chinese Question, No. 5，刊載於一九零一年五月二十五日 「日本郵報」。第五章 「文明興世亂」 或名 「遠東問題之道德議題」， Civilization and Anarchy or the Moral Problem of the Far Eastern Question，此章不僅載錄 「尊王篇」 一書， 後二十一年，復附錄於民國十一年 (一九二二年) 再版之 「春秋大義」，為辜鴻銘篤深自喜之文章。

光緒二十七年初版 「尊王篇」 第五章首頁

「尊王篇」扉頁後，印有辜鴻銘悼念德國駐廣州領事赫爾曼‧布德萊爾 Hermann Budler (一八四六至一八九三) 英文長詩，詩尾小註曰：

「布德萊爾辭世後，余撰寫出版此詩，一八九三年渠舉槍自戕廣州。」

「尊王篇」 扉頁後印辜鴻銘悼念德國駐廣州領事赫爾曼。布德萊爾 (Hermann Budler) 英文詩

晚清之際，不乏同情我國政治處境之西士，其不阿者更反洋教反侵略，旗幟顯著，若英籍帝師莊士敦、德籍領事布德萊爾等。據悉布德萊爾痛惡教士及聖誕節日，尤慕大同之世。來華十七年，困於官職，紆鬱難釋，至斷然自決，其沉痛責悔屆不可忍，誠可悲也。

辜鴻銘置詩書首，固追悼摯友，亦圖援引布德萊爾所代表之西方道德真諦，作醒世獅吼。辜氏視西方道德真諦，儒教義理，殊途同歸。

辜鴻銘簽暑肖像

辜鴻銘著作能為歐美人士所好，尤暢銷德國，左右輿論，蓋辜氏以西方文化觀點闡述中國文化，得前人未逮之境。中外名宿，欽佩其人，記於文字者有：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先生遺影

英國文豪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Somerset Maugham。一九二二年出版 「在中國屏風上」On a Chinese Screen 中 「哲學家」 一章，即辜鴻銘之寫照。

蓋沙令先生遺影

德國哲學家蓋沙令伯爵 Count Hermann von Keyserling 。一九二五年出版 「一個哲學家之旅行日記」The Travel Diary of a Philosopher 記之。

奧斯卡‧施密特先生遺影

德國作家奧斯卡‧施密特 Oscar A. H. Schmitz。一九一六年德譯 「春秋大義」 並撰序文。

托爾斯泰先生遺影

俄國文豪托爾斯泰。一九零六年獲贈 「尊王篇」，即覆以 「致中國一士大夫函」Letter to a Chinese Gentleman，自視為平生佳作。

法蘭克‧洛伊‧萊特先生遺影

美國名建築師法蘭克‧洛伊‧萊特 Frank Lloyd Wright。一九三二年出版 「一本自傳」An Autobiography 記之。

芥川龍之介先生遺影

日本文豪芥川龍之介 Akutagawa Ryūnosuke。一九二一年遊歷中國，返國撰 「中國遊記」 記之。 

羅雪堂 (振玉) 先生遺影

吾國金石名家羅雪堂，名振玉。撰 「外務部左丞辜君傳」。

可見辜鴻銘海外聲望之隆盛，當時中國文壇無人可及。

光緒二十七年 (一九零一年) 初版 「尊王篇」 封面

辜鴻德簽署光緒二十七年初版 「尊王篇」 贈駐英公使羅稷臣

辜鴻德簽署光緒二十七年初版 「尊王篇」 贈駐英公使羅稷臣特寫

賦梅花館珍藏第二本光緒二十七年初版 「尊王篇」，辜鴻銘乃兄辜鴻德署贈駐英公使羅稷臣，文日：

敬呈
稷臣羅豐祿爵士。
辜鴻德，
一九零二年七月九日。

Presented to
Sir Chihchen
Lo Feng Luh by
Kaw Hong Take
9 July 1902

辜鴻德，生一八四三年，鴻銘兄，長十四歲，鴻銘敬若父。英文名字以閩語英譯，固為 Kaw Hong Take。擅英語，中文則僅能口語，生馬來亞檳城喬治市。約一八六四年赴福州業商，設辜鴻德公司 Kaw Hong Take & Co.，一八八六年獲授英國 「太平紳士」 銜，即 Justice of the Peace。記載素稱辜鴻德歿於一九零一年，是書簽署日期為一九零二年七月九日，可證其謬誤。一九零二年如非歿年，想亦近矣。

駐英公使羅稷臣之新聞報導

是書贈駐英公使羅稷臣 (一八五零至一九零三)，名豐祿，字稷臣，閩縣福建人。同治十一年 (一八七二年) 肄業福州船政學堂，光緒三年 (一八七七年) 入倫敦國王學院 King's College。翌年任英、德公使館翻譯，光緒六年 (一八八零年) 返國，光緒八年 (一八八二年) 任李鴻章英文秘書，天津大沽船塢總辦。光緒十一年 (一八八五年) 升天津水師學堂會辦，光緒二十二年 (一八九六年) 從李鴻章訪歐，抵英獲賜英國爵士銜，任太僕寺卿，駐英國兼義大利、比利時三國公使。光緒二十七年 (一九零一年) 授駐俄公使，因病未行，終於一九零三年六月十二日病故倫敦。

「尊王篇」一九零一年底出版，半年後，一九零二年七月九日，辜鴻德以弟書遠寄駐英國公使羅稷臣，足見兄弟情深。時辜鴻德、羅稷臣皆垂垂老矣，辜壽或餘數月，羅壽亦僅餘一年。是書彌足珍貴。

民國十二年 (一九二三年) 再版 「尊王篇」 封面

辜鴻銘簽署民國十二年 (一九二三年) 再版 「尊王篇」 贈理查茲夫人

辜鴻銘簽署民國十二年 (一九二三年) 再版 「尊王篇」 贈理查茲夫人特寫

民國十二年 (一九二三年) 再版 「尊王篇」 內頁

賦梅花館珍藏第三本「尊王篇」，為民國十二年 (一九二三年) 之再版。辜鴻銘以鋼筆簽署曰：

理查茲夫人，
附奉最親切問候。
辜鴻銘，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七日。

Mrs. Richards,
with the kindest regards,
Ku Hung-ming
Peking
17th August 1923. 

一九二三年，清室遜位十二年，辜時年六十七歲，居北京。英文簽署留存晚年筆墨風貌。辜鴻銘以遺民自許，窮愁困頓，縱譽滿天下，無濟生計。穹迫之下，翌年東渡日本講學謀生。民國十六年 (一九二七年) 始歸，民國十七年逝世。

辜鴻銘雖精西學，歸國反揚儒學，晚清求變之際，仕途失意可測。鼎革，盡忠道統，拒仕新政，至西潮彌漫全國，猶獨弄古調，貧困無以復加。乃知辜鴻銘非空論儒學，負志立行其道者。

世人常論辜鴻銘之頑固，焉知儒學本恆久義理，何謂頑固。況辜氏之先知新穎，更非世人易解。讀「尊王篇」第五章「文明與世亂」片段，或足一葉知秋。文曰：

「一言以蔽之，我們相信現代自由主義真正之道德文化，所言若非過苛，或相較衍生自天主教聖經之中世紀歐洲文化，遠為寬廣。中世紀文化主要吸引人心希望與恐懼之激情。反過來說，新道德文化卻吸引人性完整之智慧力量：針對理性與感性兩方面。……

上世紀之自由主義為公理與正義奮鬥。今天虛假之自由主義祇為權利與商業特權奮鬥。過去之自由主義為人類戰鬥。今天虛假之自由主義祇圖延伸資本家與金融家之既得利益。……

嶄新文明下，受教育者之自由，並不意味為所欲為之自由，確是執行公理之自由。……

生活中一切行為，人不再靠外在權力建立規則，他祇獨一遵循內在之理性與良知。人可以在没有統治階級下生活，但人並不在沒有規則下生活。因此中國人稱受教育者為君子……」

辜鴻銘一百二十餘年前之文字，至今仍可作暮鼓晨鐘。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先生遺影

民國八年至九年間，英國文豪毛姆拜訪辜鴻銘於其北京寓所，「在中國屏風上」 記之甚詳，曰：

「我經過一座破舊院子，被帶到一間瘦長而天花板很低的房間。傢俱稀疏，一張美式滾頂書桌，幾張黑木椅子，兩張中式小几。幾座靠牆書櫃，放滿書籍，當然大部分是中文書，但也有英、法、德文哲學與科學書籍，以及數百份沒有裝訂的學術評論。書籍所沒有遮蔽到的牆面，掛了一些書法立軸， 我假設是孔子的箴言。地上沒有地毯，這是一個冰冷、簡陋、不舒適的房間。唯一緩解它的肅穆，是一朵黃色菊花，插在書桌上那孤單的長頸花瓶內。」

此景此情，猶覺黃花飄香。

毛姆又記辜鴻銘語，曰：

「他雙手拿起辮子說：您看到我留辮子，這是一個象徵。我是古老中國最後的代表。」

辜鴻銘所眷戀，仁義之國，聖賢之邦。此又豈非吾輩之志？

黃花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