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寒雲 (克文) 侍妾眉雲的一生,劉景雲先生撰

袁世凱次子寒雲固文采風流,然亦蒙父陰庇,名噪一時。生平放蕩不羈,妻妾十五六人,眉雲尤著,多情者或亦薄情。史家劉景雲先生博攷眉雲小史,昔弱勢女子之不幸,今世猶未能消弭。女權倘真得張拓流普,天下萬福,大同奠基矣。

策展暨編輯室

民國十八年己巳六月袁寒雲貽劉山農小影

美食家唐魯孫在《近代曹子建-袁寒雲》中提及風流才子袁二公子:

「先後娶了溫雪、眉雲、無塵、棲瓊、小桃紅、雪裡青、琴韻樓、蘇台春、小鶯鶯、花小蘭、高齊雲、于佩文、唐志君等妾姬十五六人」。

鄭逸梅亦在長文《皇二子袁寒雲的一生》中記其喜冶遊:

「在津沽上海一帶,娶了許多侍姬,如無塵、溫雪、棲瓊、眉雲、小桃紅、雪裡青、蘇台春、琴韻樓、高齊雲、小鶯鶯、花小蘭、唐志君、于佩文等都是。」

並特為指出:

「姬人中之棲瓊,梅真夫人極喜歡她,斥私蓄三千金代為脫籍,常和棲瓊出觀電影。《寒雲日記》中,一再提到。另一姬人眉雲於民國十八年冬,在天津逝世,克文哭之以聯,為侍姬入廟之一人。」

今按,唐鄭二人與袁氏皆頗有交遊之雅,掌故家高伯雨尤對後者高看一眼,曾在一九七五年香港大華出版社《辛丙秘苑》後記中說他:

「是克文的老朋友,克文在上海最後那四年中,和他來往頻繁」。

細審鄭氏那段文字,其實是存在問題的。先是那些侍妾與寒雲歡好之次序略嫌混亂,這一點或許無可厚非,好在《紅玫瑰》第一卷第二十六號 (一九二五年舊曆元旦即一月二十四日出版) 的《文壇清話》裡,留有鄭氏的早年記錄:

「袁寒雲一生多豔福,小鶯鶯之前為唐志君,知道的人尚多,志君之前,還有昭雲、文雲、無塵、溫雪、豔雪、笑蘭諸姬人,那知道的就很少了。」

民國十一年 (一九二二年)《半月》雜誌第二卷第一期刊載袁寒雲暨妾唐志君貽周瘦鵑合影

列出眉雲之前袁寒雲的侍妾,其次序相對來說要精確得多。看來晚年的鄭老手邊資料匱乏,所記已無法與當年相頡頏矣。更嚴重的是他將眉雲與棲瓊分列為二人,已令人錯愕,今人不察,更引為信史,乃致訛誤多至不可勝數,故不得不為文辨析。

《半月》雜誌第四卷第二期卷首刊載《棲瓊小影》

查周瘦鵑主編的《半月》雜誌第四卷第二期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出版),卷首刊有《棲瓊小影》,照片中是一位年輕女子的側臉,容貌娟秀,呈抿嘴微笑狀。再讀內文中寒雲以其在津旅居冶遊為題材的隨筆《聞鼙對酒譚》,其中寫道:

「雅雲,江蘇常熟人,隸南市大興裡同義班,幼孤,母別醮,有蘇姓撫之,以為己女。比長,蘇家中落,粥之於無錫女閭。雲絕聰慧,授以歌,輒宛轉動人,且擅弦索,徽人汪五,贖之,偕歸海上。雲窺汪行比細人,未肯久從,旋為某婦誘來津沽,遂複墮溷,匪其願也。其人俊美頎頎,長眉如畫,性誠厚,所思必發於言,衷無隱蓄。不持機變,故懸幟累年,未能如它伎之以術廣攫厚藏也。

予既思與奇香絕,適雲隨琴弟來客舍閒話,予一見賞之,雲亦頻頻顧予,遂留之同飲。入夜,去而複至,乃相繾綣。至是,日來伴予歡笑,比返河北,猶過存無間。室人梅真亦獨愛之,蓋其天真宛然,宜人之憐眷也。……

地山師絕賞雲之憨,謂五年來所見伎流,能使動心者,惟雲一人耳。爰拈『雅雲』二字成偶語,書以貽予曰:『濁酒傾三雅,高歌遏五雲。』予與梅真合譜《巫山一段雲》一闋,亦贈雲作也,詞曰:

『燈暈眉痕綻,香吹鬢影搖。微嚬微睇送清宵,顫語不勝嬌。 倚枕停金鎖,推衾疊翠翹。溫颸柔絮膩紅綃,宛轉幾魂銷。』

按以宮商,授雲歌之。揉弦操板,正清宵對酒時也。殘雪擁欄,餘寒隔戶,鴨爐未燼,翠斝屢傾,家人八九,群集一室。雲處其間,有相得之樂焉。昔地山師為予書一聯帖,其辭曰:

『大雅久不作,孤雲獨無依。』

第二字適為雲名,亦奇事,亦佳話也。」

行文至此,編者周瘦鵑插入一句注釋:「雅雲字棲瓊,小影見卷首銅圖。」是為其首度公開亮相。按「地山師」,指近代聯聖方爾謙 (字地山),即袁寒雲的業師兼兒女親家,其四女方根 (字初觀) 嫁與袁的長男家嘏 (字伯崇)。

民國九年《遊戲新報》刊載袁寒雲妻劉梅真 (上圖) 小影

次年二月二十三日出版的《半月》四卷五期《聞鼙對酒譚》續篇,雅雲已由寒雲夫人劉姌 (字梅真) 以變賣首飾的方式脫籍,所費金額「三千金」與鄭逸梅所述一致,當為其出處,文中並透露雅雲的別名「棲瓊」是由方地山取的:

「雅雲於予返居河北後,日夕過存,依依不去。班中則謝絕賓客,不復應召。偶一返視,既來則伴予煙霞中,調羹侍食,宛若家人。予遣之不能,拒之不忍,納之則阮囊羞澀,無力以償其負,惟對之欷歔太息而已。內子梅真亦絕愛憐之,窺其有久從意,以言試之,既誠且堅,遂粥其簪珥,得三千金,隱為脫籍,而予猶不知也。一夕,予方臥讀,雲忽歡笑而前告予曰:

『妾今將久居於斯矣。予猶謂其相戲也,哂之。』

雲正色言曰:

『夫人已出資,悉償妾債,妾永為君家之人矣。君何哂耶?』

予聞之甚詫,乃召梅真問之。梅真亦如是言。予感極流涕,不知言之何從也。地山師亦賞雲者,謂其憨也過人,茲喜其從予,字之曰棲瓊。」

再結合一九二五年一月六日《晶報》所刊大方 (方地山)《寒雲梅真與棲瓊同室之喜集成語賀之》,聯曰:

閨房幽通,相看不厭。
君子偕老,耦居無猜。

亦是當時情景的寫照。不難推算,袁寒雲遇見棲瓊、為其贖身並納為侍妾的事應即發生在一九二四年底、一九二五年初。

民國八年 (一九一九年) 五月三日《晶報刊》刊載寒雲夫人梅真書法

在首篇《聞鼙對酒譚》文中,袁寒雲強調稱:

「予十年來浪得薄幸名,先後從予者凡九人,其曾廟見而定為側室者,惟昔之無塵與棲瓊耳。… 予之愛棲瓊者,正以其不獨神姿類無塵,而婉恭柔順,亦相似也。」

可見當時對她是殊為重視的。

一九二五年二月下旬,袁寒雲由津入京,在途中為這位新娶的如夫人撰寫一首五言律詩,題為《乙丑春二月三日入都車中示眉雲》:

重城飛遠雉,計已近京華。
疊嶂銜雲遲,疏煙帶樹斜。
征車欣有女,遊子但無家。
一掬春明水,愁聞日暮笳。

(《寒雲詩箋》,刊《半月》第四卷第八期,四月七日出版)

一九二五年四月,小說家包天笑恰有赴京之遊,在四月十四日《釧影樓日記》裡對雅雲(棲瓊)留下一句評語:

「是晚,培風宴客于忠信堂,座上有盧小嘉諸君,酒半,又赴飛公之宴,在大陸春,適袁寒雲自津來,亦在座。寒雲住西安飯店,餐畢,至西安,見寒雲之侍姬曰雅雲者跳蕩不羈,恐未易對付也 (雅雲,寒雲易名棲瓊)。」

一九二五年七月六日出版的《上海畫報》第十一期,刊有《袁寒雲、袁蘇棲瓊合影》,照片被剜成心形,外邊由畫者添繪小愛神丘比特雙手持箭的形象,以慶賀二人新婚燕爾。

《上海畫報》第十一期刊載《袁寒雲、袁蘇棲瓊合影》

細心的讀者也許會發出疑問,筆者前文是不是寫錯了,袁寒雲新娶的侍妾名為雅雲 (字棲瓊),怎麼又成了眉雲呢? 不妨先來看一九二六年七月二十七日《上海畫報》第一百三十五期上有袁寒雲題署之「眉雲二十又一歲造象」:

《上海畫報》第一百三十五期刊載袁寒雲題署之「眉雲二十又一歲造象」

同一張照片又於同年十月二十七日,刊《北洋畫報》,製版更精,細節更清晰。照片上的女性形象與之前的兩張相比,顯然是同一人。

再讀天健《眉雲夫人小史》(刊《錫報》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三、二十四日) 一文,可獲得此女更多生平故事,有些情節能與袁寒雲所述相印證,有些則頗有出入,尤其是寫她如何從汪五家逃離的那段經歷,情節緊張到有如連續劇中的劇情:

「…眉雲究為何人乎? 蓋即吾邑妓女賽金花也。伊原姓鄒,名三寶,華墅產。十二歲時進院,當伊十七歲二月間,有大腹賈汪老五者,年當蘇老泉讀書之歲,來錫作墮鞭之遊,值賽金花於旗亭,一見傾心,願為屋藏之,於是人歸?利,聞汪為出身價二、三千云。汪既得金花即攜之滬上,寓大東旅社。汪皖籍,操典業,性工狐疑,而又不善憐惜。金花苦之,居間即招其姊夫徐孟淵及姊老五晤談,適為汪見,汪遂起疑,偶一齟齬,則出手槍示威。金花惟怨己之不得人。復自忖將軍帳下豈能久留,乃潛謀于汪之汽車夫張得貴,計定,張即于次晨車送張之嬸家藏之,而張歸復佯為不知,且為汪向其姊夫徐家訪覓。及到錫招尋,草草覆命後,而汪亦置之,夫賽金花嫁汪蓋僅十二天也。噫!若金花者亦可謂善於兔脫矣。

閱月余,金花復由張及其嬸攜往天津,隸中華班,改名雅雲,未能有發展,負債至一千四百金,即前由汪處逃出時所帶之鑽耳圈一對,兌八百金,亦於此時用去。旅津年餘,而金花已十八歲,於此無可奈何之秋,乃為袁寒雲先生所識。先生為出身價約七八千金,遂名眉雲。於是眉雲夫人之名乃盛傳一時。今年蓋已二十一歲,先生寵妾僅眉一人,而眉周旋于太夫人及大婦之間,頗得愛憐,現聞先生新得孫女,於本月十六日攜眉返津,明年二月間、或重來滬上,因人聞眉雲名而不知其出處,為述眉雲小史。」

民國十六年丁卯袁寒雲暨妾眉雲合影

袁寒雲說她是常熟人,在這裡被糾正為無錫華墅人 (今屬江陰市)。又說她是被人拐賣去天津的 (為某婦誘來津沽),天健則提供給讀者一幕遠為驚險刺激的逃亡戲,孰是孰非?我個人認為主動逃亡的版本更為可信。至於袁寒雲為其贖身的金額,仍以三千元為妥,「七八千金」未免誇大其詞。關鍵是,天健說眉雲曾名雅雲,亦從側面印證她與棲瓊是同一人。而由文中「吾邑」二字,表明作者或為常在報間撰文的無錫籍畫家賀天健。

《錫報》一九一二年十月由蔣哲卿創辦,至一九一七年讓渡與吳觀蠡,後者經營得法,業務蒸蒸日上,使得該報在站穩無錫的基礎上,將觸角不斷向長江下游各城市滲透。一九二七年時,該報業務已成功拓展至上海,在吸引滬上作者報導無錫見聞的同時,也有不少無錫作者撰寫與上海相關的名人軼事。

此外,無錫的另一份綜合性報紙《新無錫》,知名度僅次於《錫報》。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該報第四版透露:

「寒雲新寵,名眉雲,新茶花之妹。原字白玉童,初,白晰而肥,今則飲水而瘦,纖穠合度矣」。

循此又可以找到一九二二年九月三十日該報花月樓報導:

「客卿小阿媛雛發甫燥,風情已解,客之蒞其妝閣者,莫不以解語花目之。邇因小阿媛三字頗雅潔,遂由老三為之題一名曰『白玉童』」。

那時的她正值虛齡十七花季之年。

當獲知眉雲即棲瓊之後,再翻閱寒雲日記 (自甲子迄庚午,凡七年,年各一冊,今僅存丙寅、丁卯兩冊),可以窺見「雙雲」之間有不少良性互動。丙寅 (一九二六年) 日記裡,自正月十四日「瓊姬自京來」天津後,寒雲經常帶她出門看電影,逛市樓購物,尋師訪友,甚至當袁母生病時為其祈禱占卜 (四月初九日,「瓊姬為慈母疾禱于天后宮,占得上上」)。也與她家人保持著聯絡,如四月二十二日,「瓊姬生母俞貢氏」從老家華墅羅蔔橋寫信來,由寒雲代她寫回信。八月初一日,「蘇叟自華墅來視其女」;初三日,「晨送蘇叟南歸」。這位姓蘇的老叟,即蘇棲瓊繼父。日記只記到九月二十二日,印象裡,這年後幾月袁寒雲耽於收集錢幣、郵票,與之相關的內容似遠多於閨閣之樂。

丁卯 (一九二七年) 日記裡,則已以眉雲指代先前的棲瓊,年初時出現頻次較高,如:正月初七日,「代眉雲寄家書」。初十日,「偕六良朝發之濟南,眉雲送別驛亭」。「夕到濟,信宿金水旅館,寄眉雲書」。十五日,「得眉雲書,答之」。二十一日,「眉雲索瑑聯帖」。二月初七日,「譜《夜飛鵲》寄眉雲」。初九日,「客中抱病,愁感萬端,懷眉雲,譜《菩薩蠻》寄之」。三月,忽遇郵路不暢:初八日,「得眉雲廿日前寄書,云:『曾來三札,咸不至,奇已。』」初九日,「覆眉雲書,屬鑄臣攜至青島付郵」。十四日,「得眉雲書,答之」。十九日,「《擁衾》一首寄眉雲」。二十二日,「得眉雲書,答之」。在此期間,袁寒雲來滬,前後與聖婉、于佩文結識,與後者關係尤為密切,不久便移情別戀,納之為妾,是為最後一任姬妾。

這也就解釋了,丁卯日記以後在記「得眉雲書」時,為何並不連著寫「答之」,而是隔了多日才有「寄眉雲書」。當然也還保持著聯絡,如六月二十三日,「為眉雲畫松梅聚頭,屬鐵芝刻之」。聚頭指摺扇,鐵芝姓金,精篆刻,是袁寒雲的入門弟子。七月初四日,「遣老范北上」;二十六日,「老范自沽上來,得眉雲書並衣物」。老范想來是袁的傭人。八月十八日,「寄眉雲書,托鴻翔攜往《夜坐》一首」;廿八日,「得眉雲書」。這一年的日記,雖說也只記至十月初五,但其中大量充斥著袁與于佩文之間的親密交往,令人真切感受「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的滋味的同時,亦不禁為眉雲悲苦的命運發出一聲長歎。

袁寒雲暨妾眉雲合影刊載民國十五年《上海畫報》第一九八期 

日記失記的部分內容,可利用當年的新聞媒體得到補充。一九二六年末,雙雲有南下之行,並在下榻的上海遠東飯店為眉雲舉辦生日宴。如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三十日《小日報》「漱六」(張春帆) 撰《眉雲夫人生辰》:

「昨日 (二十八) 記者承寒雲招飲於遠東飯店,及時而往,則畫燭雙輝,猩紅色之壽幛,高懸壁上。蓋其夫人眉雲女士之壽辰也。室中男賓甚眾,女賓亦有十餘人,且有大鼓、蘇灘、戲法各遊戲藝術,以娛賓客。」

又如一九二七年一月四日《上海畫報》第一百八十九期步林屋《眉壽》:

「寒雲弟如夫人眉雲十一月二十四日生,生徒醵筵為壽。余即席賦詩曰:

春閨有桃實,冬日屬荷花。
絳帳諸生席,朱門帝子家。
親賓多俊彥,絲竹盛繁華。
我亦登樓客,詩成酒興賒。」

按一九二六年農曆十一月二十四日,恰合西曆十二月二十八日。

無意中,從一九二八年三月六日的一份由徐朗西、步林屋創辦的滬上小報《大報》上,讀到林屋山人 (即步章五) 的一則短章《下堂》,前有詩序,後有注釋:

「抱存弟筵上語余,姬人棲瓊,下堂去矣。余因集句為詩云:

且斗樽前現在身,落花如水旋成塵。
只疑瓊樹朝朝見,今日翻成送故人。

抱存弟唐姬下堂時,余曾賦長句,起云:

孔雀徘徊鶯亂飛,洞房花落紅燭微。

結云:試將故索新縑曲,取向人前反覆看。

今弟居滬,所謂新縑者,有現在有未來,不知聞此過去事,何以為情也。」

下堂指離異,可知到了一九二八年初,「雙雲」關係已無法挽回。唐姬指唐志君。而從「何以為情」一語,似表明步氏對袁寒雲 (字抱存) 在情愛方面朝三暮四的行徑亦不無微詞吧。

民國十六年 (一九二七年)《聯益之友》第三十八期刊載袁寒雲隸書對聯

行文至此,請允許我引用另一篇文字,即由郭宇鏡所撰《雲鶯豔史》(刊《晶報》一九三一年四月十二日,原編者按語略去),從中亦可見出袁氏的薄情:

「予栗碌政壇,垂數十年,初與項城略有交,繼與寒雲兄弟游,故於寒雲與小鶯鶯離合一事,曾身與其間,知之特稔。

初,寒雲之暱鶯鶯也,用情頗摯。鶯鶯亦曾經滄海,有倦飛知還之意,明知寒雲境況不裕,但以寒雲為望家子,美人得偶名士以終,亦適如其願,唯素知寒雲少恒心,故劍之棄,若敝屣然,不無戒心,因要求寒雲必如俗說兩頭大之稱謂,寒雲許之,遂在北京飯店,行正式結婚禮,其婚約且為龍鳳帖,由寒雲手自書者。

事前寒雲元配梅真夫人,亦與鶯鶯稔,且曾親送禮服入都,行合巹禮。後寒雲謁見鶯鶯父母,稱子婿,行拜跪,其紅柬亦如之。時寓北京飯店,一切費用,均由鶯鶯自供,嗣其事為梅真夫人所知,頗不快,與鶯鶯遂有隙焉。而寒雲寄居舊都間房,與鶯鶯家人團聚約半年,時中原煤礦公司給寒雲乾薪月五百八十元,恃此為用。繼因戰事費絕,則由鶯鶯為張羅也。

民十三,奉直戰起,時論合肥將興,寒雲以與段家舊誼,意有所圖,鶯鶯慫之,乃始首途赴津,不料至津而平奉車即斷,寒雲因留寓沽上熙來飯店。時予亦寄此也。

初猶與鶯鶯通電話,日必五六起,謂車通即回平。旅況蕭條,約予為訪豔之遊,予為介於奇香許,即今為關款案被拘津門之顧子儀夫人也。寒雲即與有交,繼因有酸素絕之,適予所識琴弟,旦夕過熙來,寒雲屬為之別選所好,琴弟因薦眉雲,其人貌癯秀,而為討人身體,得寒雲,事之極謹。

時梅真夫人亦日過熙來,寒雲自此遂漸忘鶯鶯,初與予約,車通同回北平。乃至予行,而梅真夫人以母病挽之,遂未成行。予行時,寒雲猶托予至京為通電鶯鶯,告以不日即歸,且堅囑隱其津門豔事。適鶯鶯之姊小香,偕其客孫棣三至津,識破眉雲事,歸以告其妹,鶯鶯方孕,憤寒雲之善忘,馳書痛責其違約,寒雲置不覆。予留京約兩月餘,重至津門,問之同好,始知寒雲已攜眉雲回家,由梅真出資數千元,置之簉室矣。

未幾,寒雲猶遣舊僕孟三入京,至鶯鶯處,收拾故物,如所藏古錢一囊以去。孟對鶯鶯詞多不遜,一時同好如李組材郭寶書輩,均不滿寒雲所為,而鶯鶯約計先後賠款亦至八千之多,眾主訴之法庭,已委託唐演律師,繼而鶯鶯產一女,即今之三毛也。事久氣略平,訟事遂寢,然龍鳳帖紅箋柬等,則至今猶存唐律師處耳。」

袁寒雲小影

該文見於袁寒雲去世後不久。今按,文中合肥段家,指段祺瑞。又,小鶯鶯本名朱月真,她在袁寒雲侍妾中排名介乎唐志君與眉雲之間。女兒三毛,即袁家華。其中寒雲「遣舊僕孟三入京」句,似恰可與丁卯日記裡「遣老范北上」相對照。恐怕老范也是將託付在天津眉雲居所的相關故物,囊之回滬。質言之,唐志君、小鶯鶯的遭遇與眉雲的並無本質區別,亦可見袁寒雲《聞鼙對酒譚》文末所下結語,「其它諸姬,或不甘居妾媵,或不甘處澹泊,或過縱而不羈,或過嬌而無禮,故皆不能永以為好焉」云云,是完全當不得真的。

最後,再來看看眉雲的結局。一九二九年二月二十一日《北洋畫報》第六卷第二百八十三期,刊有寒雲的五言詩《眉雲疾甚病中強起視之》:

相違五十日,相見不能識。
羸骨益支離,無言但淒咽。
神爽念昔時,涕淚空此夕。
吁嗟旦暮間,歲景何淹忽。

民國十五年 (一九二六年) 十月十六日《晶報》刊載眉雲女士廿一歲造象

從詩的內容看,眉雲已處彌留之際,編者按語卻稱:

「寒雲此稿,在春節前即行寄來,惟以休假耽擱,至今方得登載,而眉雲夫人已前歿矣。今刊此稿,或又起寒雲念逝之情歟?」

上海的小報《晶報》,則後發先至,於一九二九年二月十八日刊出寶鳳(余大雄)所撰《袁眉雲夫人逝世》的悼文:

「昨得袁寒雲君,自津寄書,附《哭眉雲》聯語一葉,曰:

平生剛厲太過,安得悠悠娛歲月?
到死神明未滅,猶知絮絮話家常。

戊辰十又二月,二十又九之夕,寒雲伏枕揮淚書。按眉雲夫人,為寒雲公子愛姬,本報曾屢載其事,且後公子雖納佩文夫人,而亦愛好如初。公子生平納姬,如蘇台春、唐志君、小鶯鶯等,前後九人,皆陸續遣去,其始終不渝,能入家廟者,至今僅眉雲夫人一人而已。夫人,錫產,三年前,公子娶于津沽,嘗侍公子至滬,愛讀本報,嘗督促公子撰稿,可感也。」

民國十八年二月十八日《晶報》刊載袁寒雲哭眉雲篆書輓聯

眉雲的卒日,在舊曆戊辰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合西曆為一九二九年二月八日,離她下堂而去僅短短一年。從前面寒雲詩的第一句「相違五十日」,表示在一九二八年末,兩人還見過一次面。至於余大雄文中稱寒雲姬妾「前後九人」,與袁寒雲《聞鼙對酒譚》文中「先後從予者凡九人」的話相符。但「能入家廟者,至今僅眉雲夫人一人而已」,用袁寒雲本人的話來比照,似漏寫了無塵。但小鶯鶯又何嘗不是與袁公子拜過堂、見過父母的呢?

眉雲逝後,寒雲填過兩首詞,分別是《滿庭芳·悼眉雲》(刊《北洋畫報》一九二九年六卷二百八十四期):

「才識春來,便傷人去,畫樓空與招魂。瑣窗燈火,長想舊眉顰。回首殷勤未遠,定怊悵、無限黃昏。當時路,香殘夢歇,何地逐閑塵? 傷神猶記取,羅衾夜雨,錦幄朝曛。奈歡語重重,欲說誰聞。縱是他生未卜,容料理、宵夢溫存。相望處,人天邈矣,荒樹掩新墳。」

《好女兒·題眉雲遺像》(刊《北洋畫報》一九二九年六卷二百八十九期):

「四載相依,幾度相違。算今番、一別沉消息,悵前宵夢短,此生腸斷,何日魂歸? 剩有真真須喚,忍重見、舊腰圍。念江頭、海角逢迎處,但閒庭永晝,小樓淒雨,芳樹斜暉。」

一九三一年三月二十二日,袁寒雲因感染猩紅熱去世,享壽僅四十一歲。這年十一月三日《北洋畫報》第十四卷第六百九十八期,刊出「西沽袁寒雲姬人蘇眉雲墓」照片,左側附寒雲一聯:「舊恨新歡都來眼底,青衫紅袖同是天涯。」其下還有方地山題寫的跋語,說是「為眉雲重歸所作之紀念對聯」,因報上的字跡印得不甚清晰,已無從考究了。

西沽袁寒雲姬人蘇眉雲墓

 

連近目次:

名士袁寒雲 (克文) 贈金石家壽石工 (璽) 一柄書畫摺扇

附加資訊

  • 標籤日期: 民國一百一十二年五月下旬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