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及書畫,溥心畬先生香港第一場演講遺辭

欲解中國書畫精義,且讀溥心畬先生香港演講文辭。一九五八年十二月至一九五九年一月間,溥先生燕遊香港,吃蟹、訪友、舉辦書畫展覽,並於香港大學與新亞書院演講,三場題目各名:「中國文學及書畫」、「書畫」、「書畫同源」。

敝館近倖獲此三篇文辭,今謹奉首篇,餘擇日釋出。研讀文辭,可洞悉先生藝事華髓,曉悟中國書畫要諦。舊學昇曦,裨益匪淺。

策展暨編輯室

溥心畬先生三十四歲像,刊 「上方山志」

民國四十七年 (一九五八年) 十二月二十二日下午三時,溥心畬先生應香港大學邀請,於化學大樓講堂演講,題目名 「中國文學及書畫」,講辭全文刊登於十二月二十七日 「華僑日報」。

 

民國四十七年 (一九五八年) 十二月二十七日香港 「華僑日報」 刊載溥心畬先生演講 「中國文學及書畫」 遺辭之一

民國四十七年 (一九五八年) 十二月二十七日香港 「華僑日報」 刊載溥心畬先生演講 「中國文學及書畫」 遺辭之二

辭曰:

「平常我們碰見的朋友,有很多人都喜歡談書畫;不過一般人都只從書畫上說,而忽略了文學。書畫本是同源,而根本精神是從文學出來。文學是本,書畫是末;單談書畫而不談文學,好像捨本逐末。楊雄說:『辭賦小道,壯夫不為』,又何況是書畫呢? 我以為研究書畫必先研究文學,尤其必先要明白大道,明白大道要通過了讀書去了解。我把從事書畫所體會到的一點微見,提出來和各位討論。

西漢楊子雲 (雄) 嘗云:「辭賦小道,壯夫不為」。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

文明兩個字,很多人都喜歡說;好像文明世界、科學文明等等。不過,一般人所說的文明,都只從物質上說,這就不完全了解文明的意思了。古人也說文明,古人說的文明是道德的文明。『易經』 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器是物質,道是道理,煥乎其有文章是文,充實而有光輝是明。是一定不變的至理。物質是變的,而且是自然的演變。

清光緖十二年湖北官書處重刊 「易經」 之封面。圖片來源:美國國會圖書館

「易經」 曰:「是故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圖片來源:美國國會圖書館

譬如從上古穴居野處,演變到今天;有電燈、飛機、無線電種種的科學發明,是通過了人類求進步的結果,使人類生活大大地提高。但是這種物質文明,還必須有道德文明來駕馭,才能納於正軌。『左傳』 所謂納民於軌物,離開了道德文明,物質也就沒有文明,舉一個例說:科學發達,可以提高人類生活,可以救人;但在另一方面,科學也可以殺人。所以必須用形而上之道,來駕馭形而下之器,才是大道。『書經』 說:『水、火、金、木、土、穀,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水、火、金、木、土和養生必需的穀是體,正德、利用、厚生是用、是道、是理。『論語』 說:周朝所重的民食喪祭。食是養生根本,喪祭是使民知道慎終報本,就是形而上的道。從書畫文學來說:也不能離開道理,這道理就是根本修養。

宋刊 「尚書」(又稱 「書經」) 內頁。圖片來源:美國國會圖書館

「尚書」 曰:「水、火、金、木、土、穀,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圖片來源:美國國會圖書館

單說 『文』 一個字,「易經』 說:『天地絪縕,萬物化醇』。這是天地交泰、萬物相交便成為 『文』。從古字上看:文是相交的形,物與物不交則無文。

「文」 之古字

王靜安先生有一次問我說:『萬物化醇,到底是醇而後化,還是先化而後醇』? 他這句話很有深義,『易經』 說:『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日、月、星辰運會候度是所謂天文,人文是由德行而發於外的禮樂,如孔子所謂文之以禮樂。也就等于自誠明,自誠明的道理,醇等于是誠化,等于是明。我以此答靜安,靜安亦首肯。所以君子從修身起,最後做到經緯天地,這就是文。所以文的意思,並不是簡單,也不是淺的。

王靜安 (國維) 先生遺影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如寒暑推移,剝復相尋,都要變的,夏、商、周三代聖人之治尚有損益;何況後世文章如 『典』、『謨』、『訓』、『誥』 的論道、『春秋』 的褒貶、『左氏』 的紀事紀言、『國策』 的縱橫,都是因世道而變的。以至百家之言,或因孤憤,或傷時事,論義百端,譬喻千歧,遂不能盡合 『中庸』 之道了。不但文章如此,『詩』 三百篇也分正風、變風、正雅、變雅。漢興收拾秦火之餘,抱殘守缺,因古今之文不同,方言之異,器用之變,惟有根據 『爾雅』,詳明訓詁。訓是道物貌,詁是通古今之異文。如果漢人不作訓詁,後人對 『六經』 的文義名物都不得而知了。古書如 『尚書』,詰聲難解,並非義理難解,都是方言,與古今字不同的緣故。漢人崇尚經術,但傳寫不廣,故有章句師承之說。降至六朝,沿習晉人清談,江左風俗之靡,文章華而不實,清麗之辭多,而載道之言少。如徐、庾、梁元帝的文學詞藻,自然也非有訓詁不可。魏、晉、南北朝時候的文章清新雋逸,遠非後世所及;然比兩京質樸淵厚之氣,則澆漓矣! 初唐之文猶沿六朝之習尚,到了盛唐以後,韓文公文起八代之衰,回復古人文以載道之旨,注重實質,屏棄浮華,後世學者多宗文公。

孔子嘗云:「言之無文,行之不遠」

三代庠序之名不同,其實都是學 『周禮』,保氏所教六藝,第一就是禮。古人說:無禮不立。可見是立身之本。禮包括冠婚、喪祭、朝聘、燕饗、射飲諸禮。『尚書』 說學於古訓,乃有獲,又說不學面墻。試觀 『左傳』 說 (是能讀 『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都是注重在學。詩三百篇是以溫柔敦厚為教;屈原 『離騷』 也是變風,怨而不怒,不失風人之旨。後世漢魏六朝之作,無代不變;變而不失其正者,君子乃有取焉。就說唐朝一代,初盛中晚都在變,每一個時期都有不同的風格,這一切都說明在變。依我看來:無論那一類專門之學的敘述,文章還是最重要。文章好,可以傳於後世,而不會磨滅。孔子說:『言之無文,行之不遠』。

西漢元狩四年古磚拓本

書法和畫也一樣的在變:書法從最初的倉頡、七十二君文字、甲骨、鐘鼎、大篆、小篆、楷隸、分隸草行演變成很多體式,變遷不可謂不大。最要緊的是古人注重質,後人漸漸的注重文。質勝于文,是古樸;文勝于質,是妍媚沒有古意。漢代隸書的變化是最厲害,尤其是新莽以後的一段時期。我們看西漢的磚文,如五鳳磚,元狩磚等,筆法都特別方正而有古風。東漢隸書,如明章以後的碑,光和建安時候的磚文,雖嚴整秀麗,則已與大小篆氣勢不同,氣息似乎也不及西漢渾厚。學書法向來有南派北派之分:南朝多從閣帖入手,多是王右軍父子的法度,唐之虞、褚所宗;北朝書式多用於碑刻,體尚方嚴,唐之歐陽信本父子所宗。

宋心冷 (訓倫) 先生舊藏日本中央書道協會印製 「大唐三藏聖教序」

虞永興、褚河南推崇智永是山陰家法,又因太宗好二王書故唐賢書法多出 『聖教』。

凡以上所說的全都要變,一成不變的只有道,所謂天不變,道亦不變。我們研究藝術要 『守其不變,以應其變』。書體雖然變化很多,用筆是不變的。用筆不能有一處放鬆,由臂到指,一氣貫通,才有力量;又要注意法變,不可以太任意。『書譜』 說:『任筆為體,聚墨成形,心昏擬效之方,手迷揮運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謬哉?』 這說任意的失去了法度,書法要從根底修養,文學好,書法自然就好。翁文恭公從來不畫,偶然畫了一張老虎,用朱墨寫的虎不像虎,貓不像貓;可是翁文恭公善書,所以寫出來筆力遒勁,韻味超俗。所以寫畫必定要讀書,做文章,寫字,那麼寫出畫來就特別有風格氣韻。

唐孫過庭書 「書譜」,曰:「任筆為體,聚墨成形,心昏擬效之方,手迷揮運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謬哉?」。圖片來源:國立故宮博物院

做修養功夫第一是讀書,讀書可以變化氣質;讀書然後明理,就是明體;明體纔可以達用;達用纔能權度事理。孟子說:權然後知輕重。我感覺到現在一班通病是不讀書,尤其是學藝術的青年,只放精神在畫,而不知道讀書,不知道學書法。現在的青年,時間少,學的東西又多,能夠賸出功夫學畫,已經是很難得的了,所以是值得原諒的。不過讀書是萬不可廢;其次要學禮,禮樂是孔子所說的道德修養根本所在,他說:『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所以最要緊的是本身的修養。

總之,我主張以形而上之道,來駕馭形而下之器,以不變應 萬變,才可以得到大用。書畫也是一樣,下一次再詳細討論書畫同源。」

林仰山教授按語:

「溥先生一席話,在精神方面給我們的啟發是很大的。我們平常討論藝術,多是從歴史,從風格,從技法,而這些都算是外表;在精神方面,我們談得很少。今天得溥先生一席話, 真是感謝萬分! 」

溥心畬先生貽唐天如先生 「白帶山志」 紅印序文之一

溥心畬先生貽唐天如先生 「白帶山志」 紅印序文之二

溥心畬先生貽唐天如先生 「白帶山志」 紅印序文之三

溥心畬先生貽唐天如先生 「白帶山志」 紅印序文之四

溥心畬先生貽唐天如先生 「白帶山志」 紅印序文之五

溥心畬先生貽唐天如先生 「白帶山志」 紅印序文之六

 

連近目次:

舊王孫溥心畬,宋訓倫先生遺作

溥心畬先生墓影心祭

附加資訊

  • 標籤日期: 民國一百一十三年四月下旬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