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女詞人呂碧城逝世八十周年,潘惠蓮女士撰

世固知民初才女陸小曼、林徽音,然鮮知民初女詞人呂碧城、周鍊霞。其因有二。

前者夫婿皆一時文藝名流,電影宜便取材渲染,乃成坊間言情故事。惜陸小曼之繪畫,林徽音之建築,仍乏凝注。至呂碧城、周鍊霞之詞,舊學既潰,賞音寥落。聞其名者,未見解語。呂碧城一生未嫁,周鍊霞婚姻失意,更非編劇喜塑之情境。

呂碧城生於光緒九年 (一八八三年),歿於民國三十二年 (一九四三年) 一月二十四日。來歲一月,適逝世八十周年。史家潘惠蓮女士撰文細述呂學,昭示其道不孤。

策展暨編輯室

 

呂碧城女士遺影

十載重來,黯前遊如夢,幌然遼鶴。淒入夕陽,依稀那時池閣。人間換劫秋風,催薲譜金荃零落。憶分題步韻,驚才猶昨。《惜秋華》/呂碧城

這是民國女詞人呂碧城一九三六年悼念好友費樹蔚的詞句。她回想十年前的相知相遇,猶如昨天!筆者首度為呂碧城撰文,轉眼也是十年前的事。那時因見網絡流傳好些有關呂碧城的錯誤資訊,適逢二零一三年是她逝世七十周年,特尋訪她在香港留下的足跡,糾正訛傳,發文以資紀念。

往後十年間,有關呂碧城的研究,及公眾對她的認識,無疑起了很大進展。她渡過最後歲月的住處:東蓮覺苑,也轉趨開放。憶記十年前向該苑查詢有關呂碧城的資料,竟遭冷待!幸而主事人何鴻毅先生乃開明之士,筆者電郵申明研究呂碧城之重要,不久獲安排參觀該苑圖書館內的呂碧城著作,及置於祖堂供奉壇上的呂碧城靈牌。靈牌上有「優婆夷呂碧城居士」八字,「優婆夷」乃梵文,意指在家信佛的女子,中譯為「女居士」。

東蓮覺苑祖堂供俸之呂碧城靈牌

之後,東蓮覺苑多向外界介紹該苑歷史,並舉辦導賞團,讓公眾對該苑有更多了解。二零一九年推出有關該苑歷史的書籍《東蓮覺苑 :香港佛教的傳奇》,亦參考筆者的文章,把呂碧城寫進書中。

此外,長期研究呂碧城作品的香港學者黃小蓉 (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文及文學系講師),在二零一五年發表學術文章:〈文學與佛學的融合:呂碧城晚年思想考論-以香港時期為中心〉,探討一九三五年之後,呂碧城居港時期的生平事跡和思想,把握她從醉心文學創作到致力佛學研究的生命歷程,尤其著重論述呂氏逝世前在香港的情況,剖析她告別人間前的心境。

黃小蓉的研究指出:

「呂碧城在香港的詞作有五十二闋,佔其詞作六分之一。其中在一九三七年三月所寫的〈鷓鴣天〉(百創心痕刻此生)一詞,很值得關注。呂碧城自言夢中得末二句,醒後便成此詞,詞云:

百創心痕刻此生,巫陽難問舊哀情。雲浮夏日雖多變,影鑄奇峰不易平。參貝葉,守禪經。只將因果付蒼冥。復讎早捨春秋義,孤負龍泉夜夜鳴。

當中末二句似與秋瑾〈鷓鴣天〉『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之句呼應。秋瑾面對清末內憂外患,毅然投身革命,其詞悲嘆祖國沈淪,抒發為國犧牲的豪情壯志,『龍泉之鳴』正是詞人揮舞寶劍殺敵復國仇的吶喊。呂碧城詞則云『復讎早捨春秋義,孤負龍泉夜夜鳴』,追憶捨身救國的秋瑾,也表明呂氏面對日本侵華、國難當前的亂世,決意『參貝葉,守禪經』。呂碧城年少在天津時便與秋瑾締交,當時秋瑾動員呂碧城同渡扶桑,參與革命運動,然呂氏『持世界主義,同情於政體改革而無滿漢之見』,最後應允任文字之役,與秋瑾遙相呼應,可知二人同樣懷有救世人脫苦之懷抱,然採取的方法不同。其反映呂碧城晚年仍抱持少年時以文字救世的精神,不同的是,昔日的她撰文提倡女權女學,啟迪民智,晚年的她著釋佛典,弘揚佛法。......呂碧城致力研究佛學,甚至以詞闡釋佛理,反映她潛心佛學並不是為個人修行或逃避紛亂世事,而是願普渡眾生,體現入世精神,也表現晚年融合文學與佛學的創作特點。」

中華民國國史館研究員賴淑卿二零一零年三月亦在國史館館刊發表長文:〈呂碧城對西方保護動物運動的傳介-以《歐美之光》為中心的探討〉,從護生角度研究呂碧城的貢獻。她指出:呂碧城經由參與歐美保護動物運動的歷程,而扮演傳播文化的角色。無論是賦詩作詞、推廣戒殺護生運動、提倡蔬食,甚或翻譯佛典,毋寧都是她在探究人類文明過程中,深刻體悟而不斷提升自我心靈的階段性作為,也成為東、西方推動運動的橋樑。

呂碧城撰「歐美之光」封面

賴淑卿在文中提及,呂碧城在一九三二年出版的著作《歐美之光》中,收錄了她的一首譯詩:〈投槍行〉,把美摩克當納氏(James J. McDonough)的英文詩作:“My Fawn”,譯成五言古體詩,批評獵獸是不仁義的「血戲」(Blood Sports)。

近年出版有關呂碧城的書籍,大多只刊載呂碧城的中譯本,英文原詩難得一見,特在此分享。

〈投槍行〉James J. McDonough作,呂碧城譯:

昔聞延陵子,掛劍吊荒壘。
今聞摩登氏,投槍泣寒汀。

感逝猶常軌,遊俠斯奇型。
至仁參造化,物我無畛町。

郊原弭獮薙,世界銷甲兵。
爰以風人旨,譯此投槍行。

瀲灩鹿湖水,六丈深且瑩。
有槍沉其底,往事感生平。

投槍緣何事,仁義所驅成。
流光三十載,回憶心猶怦。

其時有牝鹿,就湖飲清泠。
吾槍既燄發,鹿蹶不能行。

既蹶複奮起,步趾苦伶仃。
吾心驕且喜,趨前視所贏。

始知為鹿母,舐雛如撫嬰。
雛鹿驟失母,弱體尤震驚。

誰無母子愛,云何施繳矰。
吾魂如著魘,羞愧相交縈。

又如人以指,直指吾心阬。
指我復鄙我,刺痛如棘荊。

陷吾於不義,此槍實堪懲。
以槍投湖水,雪浪相翻騰。

長跪向湖畔,申誓兼涕零。
我永不食肉,我永不戕生。

湖濱葬鹿母,摶土築孤坪。
回身取雛鹿,偎擁哀且矜。

抱麑獨歸去,日暮悽長征。
一曲碧湖水,悠悠萬古情。

James J.McDonough 撰 My Fawn

中國大陸方面,二零一八年中,中華書局上海公司出版了《呂碧城著作集》,聯同中國佛學院普陀山學院,舉辦呂碧城文獻整理與研究的座談會。長期研究呂碧城的上海學者李保民,及加拿大華裔學者方秀潔(Grace S. Fong)亦應邀出席。

此外,河南學者李桂枝 (筆名端木賜香) 二零二零年推出《悔向人間色相開-尋找真實的呂碧城》一書,引用多方資料,另類思考呂碧城的人生經歷,提出質疑和批判,認為她是近代中國轉型時期的第一代富婆,不但實現了財務自由,個性自由,更寶貴的是人格自由且三觀 (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 結合,接近現代社會所提倡的女權。

至於筆者尋覓呂碧城在香港的足跡,近期也有寸進,找到她一九三七年離港赴歐前,最後住處的位置,及到達新加坡的新聞報導。過往,從她和朋友的書信中,可知她在一九三五至一九三七年居港期間,先後住過跑馬地山光道十二號及二十七號的樓房,到一九三七年秋季,離港在即,她把山光道十二號這幢西式洋房出售,遷往跑馬地的菩提場四樓,將零用物品分贈同道。然後在十一月搭郵輪離開香港,作最後一次遠遊。但菩提場在哪裡?一直以來都無法確定。只知它是宏揚佛教淨土宗的場所,由覺一、筏可、普仁等法師主持。

香港跑馬地禮頓山道三十七號香海菩提場舊址

早前,筆者在一九三五年五月十二日的香港《工商日報》,發現菩提場的明確地址,是跑馬地禮頓山道三十七號 (即現時禮頓道三十七號,崇蘭大廈位置),位於山光道北面的一座四層高樓房,全稱是香海菩提場。從她山光道十二號的物業出發,步行前往約需二十分鐘,於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六日揭幕啟用,佛殿設在四樓,兼辦義學。此建築物在戰後的一九四六年,成為崇蘭中學校舍,此校創辦人曾璧山 (一八九五至一九八六),亦是佛學界知名的女居士。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呂碧城告別菩提場,由九龍乘郵輪出發,三日後抵達新加坡。當地《南洋商報》報導,她在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早上七時抵埠,中華佛教會會長黃典嫻女士 (一九四四歿) 等親臨迎接。該報形容呂碧城西裝打扮,畏見記者,尤其攝影記者,黃典嫻招待她到紅橋頭的別墅下榻。呂碧城稱近月生病,瘦減二十五磅,遵醫生囑咐休養,稍後會到檳城稍作逗留,才繼續往歐洲的行程。

但歐洲不久也陷入戰火,寓居瑞士三年的呂碧城決定返國。於一九四零年秋回到香港,又因日本侵華戰火激烈,她取消了往上海的計劃,寄住山光道的東蓮覺苑翻譯佛經。於日治時期的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四日離世,終年六十歲。遺囑將全部財產佈施佛學推廣,骨灰與麵粉混製成小丸,投入海中。

今年是呂碧城逝世八十周年,隨著科技的發達、網絡的傳播,現在要尋找呂碧城的資料,無疑更為容易和方便。遺憾的是,過去十年,大陸坊間和網絡出現不少志在吸睛吸客的書籍和網絡文章,不斷炒作呂碧城的緋聞,或胡亂地把呂碧城與張愛玲、蕭紅、石評梅,說為民國四大才女。更甚者,把不註明出處兼沒有證據證明是呂碧城的照片,說成是呂碧城本人;或利用電腦技術,把呂碧城的頭像,連在一身穿窄身旗袍的女體上,撮成照片用作書的封面,並網上流傳,妄顧事實真相。

善化人心之路,何其艱巨!呂碧城曾以詞作表達弘法心聲:

「慈雲普護蒼生,道是羽鱗毛介,一例感飄零,艤蘭橈待渡,彼岸同登。」

希望她追求的宗教信念,繼續發揚光大!

呂碧城女士遺影,攝於維也納

呂碧城 (一八八三至一九四三) 小傳

原名賢錫,後更名碧城,又名蘭清,字遁夫,號明因,後改號聖因,晚號寶蓮居士,法號智曼。

一八八三年,生於山西太原,祖籍安徽旌德。父親是光緒年間進士,曾任山西學政。她天生聰慧,幼年已有才名。不幸十三歲時,父親病逝,因無子嗣,家產遭族人霸佔,與母往天津投靠當官的舅父。

一九零四年,到天津《大公報》任編輯,接連發表激昂的政論和鼓舞人心的詩詞,提倡「辦女學、開女智、興女權,才是國家自強之道的根本」,一時與她交往的社會人士絡繹不絕,當中包括外號叫碧城的京城女革命家秋瑾。是年底出任天津女學堂 (又稱北洋女子公學) 總教習,主持校務。

一九一二年,任袁世凱的總統府諮議。期間因陪伴病重的母親寓居上海,跟洋人合辦貿易投資,幾年間累積豐厚財富。

一九一五年,不滿袁氏稱帝而辭任總統府諮議 (一說秘書),準備出國留學。

一九一八年,年底因病到香港小住休養。

一九一九年,九月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修讀美術和文學,期間兼任上海《時報》特約記者,將在美國所見所聞發回中國。

一九二二年,回到上海,出版著作《信芳集》及譯作《美利堅建國史綱》。

一九二六年,秋季二度出國,到歐美遊歷。

一九二九年,寓居英國倫敦期間潛心佛學,開始素食,及把世界各地保護動物的訊息傳播回中國,與國內弘一大師和豐子愷等提倡的護生運動相互呼應,致力培養社會尊重生命的風氣,消弭戰爭。同年五月中,她應國際保護動物會的邀請,出席在維也納召開的萬國保護動物大會,發表「廢屠」(There Should be No Slaughter) 的演說,倡議成立中國保護動物會,及把每年十月四日定為動物節。

一九三三年,重返上海,專注繙譯佛經和出版著作。

一九三五年,移居香港作研究佛學的基地,三年間,曾到廣州、上海、南京等地旅遊訪友。

一九三七年,中日戰爭爆發後,十一月第三度出國,寓居瑞士,繼續弘揚佛法。但兩年後,因歐洲也陷入戰火而決定返國。

一九四零年,秋季回到香港,寄住跑馬地山光道的東蓮覺苑翻譯佛經。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四日離世,終年六十歲。遺囑將全部財產佈施佛學推廣,骨灰與麵粉混製成小丸,投入海中。

呂碧城女士遺影,攝於維也納

連近目次:

中國保護動物運動之母呂碧城女士

附加資訊

  • 標籤日期: 民國一百一十一年十二月中旬布出